【小說】張翎《歸海》選摘:一個人若娶了個中國女人進門,你就等於娶了她的全家

文:張翎

喬治.懷勒的小說選摘丈母娘蕾恩十天前死了,死得有點突然。張翎

沒錯,歸海個人個中國女她是若娶人進病了很久,她的於娶病症寫出來是一張長長的單子:腎盂腎炎,糖尿病,小說選摘胃潰瘍,張翎風溼性關節炎,歸海個人個中國女還有已經發展到無可救藥地步的若娶人進阿茲海默症……如此等等。不過那些病,於娶哪一樣也不是小說選摘說掛就掛了的急症。「心臟病發作。張翎」醫生跟家屬解釋。歸海個人個中國女家屬不信。若娶人進她的於娶心臟可是她五臟六腑裡最強壯的,從來沒有鬧過事。「到了她這把年紀,身上的器官說犯渾就犯渾,不會提早通知你的。」醫生說。這把年紀?天哪,她不過才八十三歲。在世界上有的地方,人一不小心就活到了一百二十歲。往那些人身邊一站,蕾恩還是隻嫩雞仔。

無語。什麼個庸醫。

蕾恩當然不是她的真名。除非你是搖滾明星,或者是白雪公主的娘(親娘,不是那個歹毒的後媽),要不是腦子進水,誰會給自己起個名字叫蕾恩呢?蕾恩是Rain的音譯,在英文裡是「雨」的意思。她護照上的正式名字是Chunyu Yuan。Chunyu是「春雨」的漢語拼音,所以就有了英文的蕾恩。

一個人若娶了個中國女人進門,你就等於娶了她的全家。喬治偏偏就娶了個名叫菲妮絲的中國老婆,幸好菲妮絲的家人死的死,散的散,疏遠的疏遠,凋零得只剩下一個媽和一個姨媽。姨媽住在千山萬水之外的上海,想惹事也夠不著。

所以這家剩下的人,實際上就只有菲妮絲和她的寡母,兩人的關係自然就很是密切。「密切」用在這裡多少有點輕浮。豈止是密切,她們母女倆除了幾次不得已的小分離,一輩子都住在一起。菲妮絲結婚的時候,把她的母親像連體嬰兒似地帶進了她的婚姻,三個人住在一爿屋簷下,一直住到蕾恩搬進了養老院。蕾恩突然一撒手,菲妮絲整個人就散了架。最要命的不是菲妮絲的狀況有多糟糕,而是她不知道自己有多糟糕。

這天喬治比平常稍早下班。他和菲妮絲說好了要早點吃晚飯,然後開車去「松林」,趕在前臺八點關門之前,取回蕾恩留在那裡的東西。「松林」是蕾恩去世時住的養老院的名字。

這會兒是二○一一年四月二十日下午四點○九分。

沿著博渠蒙路往南開,一路都沒塞車。在多倫多這樣的城市,這個時段裡能遇上這樣的路況,真可算是千載難逢。喬治風也似地開到了家,竟比平日快了許多。

進了門,他把手提包放到實木地板上,在門邊的腳凳上坐下來,自然而然地脫下皮鞋,換上廉價的塑料拖鞋。這個習慣是六年前他和菲妮絲結婚後,丈母娘蕾恩把他訓練出來的。蕾恩逼著他學會的,可不止這一樣。最初他也是半心半意地跟她較過勁的,後來就算了。蕾恩是一臺不知疲乏的打磨機,總有法子把腳下的坑坑窪窪磨得平滑,一半靠耐心,一半靠母親的淫威。

他換上拖鞋,朝客廳走去,半道上卻突然停住了腳步—他發現菲妮絲站在凸窗前。他以為她至少還要再過一個小時才能到家。她在一家移民安置中心教英語,週三下午有兩堂課。等她下課坐上地鐵,再倒一趟公共汽車,然後再步行一小段路到家,通常都得六點一刻左右。

這會兒她正透過兩爿窗簾的縫隙往街上張望,兩隻手交疊在胸前,雙肩收得緊緊的,像是怕冷。他們的住宅坐落在士嘉堡中區一個相對清靜的街區,幾乎看不見孩子,除了偶爾經過的幾輛自行車,或是兩人結伴行動、挨家敲門推銷上帝的耶和華見證會成員,這條街上一天到晚也沒什麼大動靜。

她到底在這兒站了多久?她肯定是看著他把那輛灰色的日產TEANA開進車道,從車門裡鑽出來,一隻手在口袋裡掏來掏去,在菸盒、皺巴巴的手帕和揉成一團的加油收據中間,摸摸索索地尋找著家門鑰匙。他抽菸,但抽得不凶,只是在社交場合偶一為之。

「你怎麼回來得……」他剛說了半句,突然又縮了回去,因為他看見了擺在客廳白皮沙發邊上的那只箱子。箱子是件老骨董,誕生在滾輪還沒問世的年代,粗帆布的面料,說不上是灰還是黃,正是積攢了二十年的灰塵該有的那種顏色。儘管鎖座已經局部毀壞,箱身上有幾處刮痕和破損,但稀奇得很,這塊千年化石居然還沒有散架。

他認出來那是蕾恩的箱子。蕾恩當年從中國千山萬水帶過來的舊物,如今沒剩下幾件了,這個箱子正是倖存下來的一件。有一回他實在看不下去,就說要給她換個新款的箱子,她卻死也不肯。後來還是菲妮絲勸住了他:「由她去吧,這是她的百寶箱,她的念心兒。」

看來菲妮絲已經去過「松林」了,沒帶上他,也沒事先告訴他。

菲妮絲轉過身來,朝他茫然一笑,模模糊糊地「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了他眼神裡的那絲疑問。

「她的東西,你都……?」他斟酌著字眼和語氣,那副小心翼翼的神情,彷彿她是一件一口氣都能吹裂的大明官瓷。誰也不願意失去母親,天下人喪母都疼,可是菲妮絲的疼看著似乎比旁人的更扎心。旁人的疼若是針,菲妮絲的疼就是錐子。

「嗯。」她簡潔地打斷了他。又一個單音節的路障,活生生地擋在了對話的路上。

「今天我們吃義大利麵吧,肉汁是現成的,就在冰箱裡。」他換了個話題,發覺自己還是在小心地衡量著聲音和語氣,生怕一句話說歪了,把她蹭傷。

他開了爐子燒水煮麵。週三是他掌廚的日子—這是他們剛結婚不久就定下的規矩。在向她求婚之前,他已經把他們共同生活中可能遇到的各樣磕磕碰碰都想到了。兩樣膚色往一塊湊,就夠磨合一陣子了,中間再插進一個丈母娘,實在算不上愛情童話的標配場景。可他沒想到他們迎面撞上的第一個大障礙,竟然是一日三餐。雖然談不上熱愛,他至少可以容忍她們的中國餐。無論是一屋子油煙的煎炸爆炒,黑黢黢的醬油,還是刺鼻的蔥薑蒜,他都認下了。可是他愛吃的奶油和乾酪,到了他丈母娘蕾恩口中,就成了致命的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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