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地安身》導讀:尋找台灣與東南亞的連接,寫下逐字熟成的田野故事

推薦文:陳如珍(人類學家)

田野工作者的異地與東「異地」與「安身」:逐字熟成的田野故事

《異地安身:台灣的東南亞田野故事》是一本青澀之書。

我在閱讀這本書稿時,安身青澀這兩個字不斷地浮現在我的導讀的連腦海裡。青澀除了是尋找下逐還不夠甘美的,也是台灣田野充滿可能性的、變化中的南亞,就要大放異彩的接寫。

對喜歡自我批評的字熟田野工作者而言,每個田野都是故事一段不停復返的過程:像是超級瑪利歐遊戲,奔向終點、異地與東拿到星星、安身然後發現新世界,導讀的連又開始一段新的尋找下逐追求與破解。而能夠這樣一直興味盎然地奔波,台灣田野鍾情的南亞正是一種不停展開的可能性。

雖然人類學家常說「沒有做完的田野,只有離開了的田野」,但多數的田野紀錄或民族誌寫作,寫的還是「完成了的田野工作」,除了少數例外,《田野的技藝》就是其中之一(本書2006年由巨流第一次出版,2019年由左岸文化重出新版)。如果說《田野的技藝》是台灣的人類學與社會學研究者,首度打開長期田野研究的「後台」,介紹了研究者走出試煉的隧道、「轉大人」的過程,《異地安身》則描述了一個更早的階段:一個或勇敢、或迷惘地走進隧道,在突然失去線索的黑暗中睜大眼看、屏氣凝神,既膽怯又忍不住好奇的青澀階段。

一頁一頁閱讀的過程中,我在文字裡好生動地看見那些在熟悉的地方竟然迷路時的猶豫步伐、面對陌生人想要開口又不知以什麼樣的口氣聲調說話的欲言又止,還有初次踏出舒適圈和背景不同的人共作時的無所適從。讀完全書,我小心翼翼地拿著書稿,心裡感謝高雅寧老師和她的學生們把這一本「師生習作」和大家分享。我相信本書往後一定會在大學的方法課上、或是在初上田野的工作者的行囊裡,陪伴大家一起摸索前行。

* * *

這本書包括五個田野故事。

許容慈是在台北生活的大學生,在她的田野故事中,結婚來台的福州女性理髮師的經歷與她自己家庭中女性的故事一再交錯。從文章一開始,容慈就點出自己對人的來處、與身分建立的好奇。透過對女理髮師Tina 逐漸深入的仔細觀察與兩個人的對話,她慢慢在田野中看見自己、甚至是成為新的自己的可能性。在這篇文章中,雖然敘事者只有容慈一個人,我們卻彷彿能聽見她和Tina 叨叨絮絮的對話;在對話中,兩個人的形象都一層一層地變得鮮明。

徐俊文以台灣客家人的身分去越南北部尋找說著客語的人。在不長的章節中,我們已經看見他一步一步蛻變為一個自信的田野工作者:從一開始進入田野時被蒙蔽差點失去重要的金錢、到神奇地找到可靠的團隊時的眼淚,及至故事結尾時,已經是一個慧黠的研究者,能以「一曲換一曲」的提議,打開報導人的歌聲。此外,俊文田野的重心也從尋找一個想像中的「親族」,逐漸蛻變為追索在同一條逃難的道路上走過的人們。文章雖然寫完,但俊文留下了這研究未完的體悟。

如果容慈和俊文的文章,讓我們看見了報導人與田野觀察者的「現身」,宮相芳側寫越南外籍研究生黃素娥在台北遇見越南移民跨國銜轉生的故事,則讓我們明白了「尚未安身」的狀態。因為是側寫,相比於本書的其他章節,這一章比較沒有生活細節的「看見」、與田野觀察者的「感受」。再加上章節敘事是由數位大小跨國生的故事組成,因此在段落與段落之間,特別有種浮動未定的感覺,相當契合「跨國生」這個身分本身的流動感。素娥很清楚地指出:即使同樣都是出身越南、同樣有跨國生的處境,但是每個人的經歷都不同,要怎麼樣避免把自己的感受投射到報導者身上,是她重要的功課。其實素娥的這個領悟對所有的田野工作者都是重要的:塵埃未定的身分,不一定要是焦慮的來源,也可以是田野工作能緩緩、穩定地展開的關鍵。

從相芳與素娥的這一章開始,本書也轉進對「家」是什麼的探究。

越南籍研究生譚氏桃的文章對家的現身寫得特別的細膩。她原本是想探究移民社群的宗教空間,但卻在走入為越南籍佛教徒提供宗教與聚會空間的普悲寺之後,發現這不只是一間佛寺,同時也是許多越南籍移民象徵性的家。一方面寺廟提供了家鄉的語言、食物與人情,另一方面佛經的哲理與同鄉的支持,提供了在異鄉穩定的力量。譚氏桃寫得最好的部分是看見這個家的過渡性(也是一種轉銜空間?):對於新來、還不能安生的移民,這裡提供了必要的支持與底氣。一旦適應了在台灣的生活和語言,有了新的人際關係之後,寺廟作為被依賴的家鄉的功能就會淡出。在這裡,寺廟像是子宮一樣,保護了一個身分的成熟與落地生根。

如同譚氏桃在皈依普悲寺之後,透過日常的參與,感覺到自己成為「圈內人」,李盈萱在離開國際志工的慣常和舒適圈之後,也慢慢成為泰北美斯樂田野地的「自己人」。盈萱在反思國際志工的實踐上有許多反覆、嚴厲的自省。寫到她硬著頭皮「走入社區」和洪阿姨相遇、跟著打歌團一起跳舞、從尷尬到跟上舞步的過程時,整個故事好看了起來。繫上紅線那一段的情感深刻,展現了民族誌寫作的能量,也足以說服讀者為什麼往後幾年,盈萱會拚命地努力、希望透過地方調查去找到在美斯樂長期投入的工作計畫。

盈萱的寫作中很感人的地方是:讀者大概可以從她對國際志工實踐的檢討中,看出她是一個喜歡有計畫、有目標去努力的年輕人。但她在承接了洪阿姨和田野地其他人的善意之後(「被服務」),卻能夠轉而接受不確定的、沒有一定終點的工作方式:先梳理文史和聆聽當地的聲音,允許長期計畫的面貌慢慢浮現。我想這是因為她心裡已經認定了自己不再只是外人,已經在異地找到了身分,因此可以有慢慢來、有犯錯、試誤,甚至是半強求當地人與自己互動的空間。

shutterstock_439712140Photo Credit: Shutterstock / 達志影像
泰國清萊府的美斯樂泰北義民文化館。

苏ICP备16002488号-1